时光水手
\n文/倪月友
\n一
\n岚峰后来说要知道那晚下雨,一定不约我去公园。
\n那晚我们坐在公园椅子上抽烟,连抽了四支都没说话,像两个高手暗中博弈。我等他告诉我什么。他不说我就不问,不然他会发脾气。他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。终于他说:“完了完了,怎么办?”他狠狠吸了口烟,风在牙缝里丝丝响。
\n“兄弟,怎么完了?”我轻声问。
\n岚峰缓缓吐出烟雾。青烟穿过墙外照进来的光柱,消失在黑夜中。他说下雨了。我仰起头,细雨丝贴在脸上凉悠悠的。“去亭子里躲躲吧。”他没回话,只在小广场上来回走动。他不躲雨,我也不好到亭子里。
\n“麻酥酥的,淋着舒服。”岚峰说。我没说话。我是陪他消解苦闷的,千万不能让他感到孤立无援而崩溃。他又抽出两支烟,一支给我一支自己点上。对面奥斯曼皇宫飘出来的歌声换了一茬茬,营造着缠绵或豪情的假象。一对男女搂着从树影里走过来,看见我们后,便去了另一边树影下。
\n“云哥,我只想你陪。”岚峰说。
\n“只要喜欢,我随时在你身边。”我尽量说得很真诚。“不,你一定很烦我,我自己都烦我自己。”他连吸两口烟,憔悴紧绷的脸在亮光中闪了两下。“你来之前我真想痛哭,却又哭不出来,正难受时,一个女人打电话和我吹牛,我们吹了半小时。哪怕再难受,在别人面前我也会控制情绪,显得若无其事。”
\n雨越下越密,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。我跟着岚峰走得双腿发软,还打了个喷嚏。“雨下大啦。”他说。我们去了带顶棚的舞台上躲雨。夜深了,街上的灯箱广告次第熄灭,奥斯曼皇宫的音乐终于停止,一些男女走出来,招呼着走进黑夜的雨幕中。
\n我又打了个喷嚏。岚峰问我是不是感冒了。我说:“没关系,不严重的。”他又点上支烟,缓缓地吐着烟圈。我说:“真是老了呀,淋点雨就感冒。”
\n“是呀,还记得我冒雨背幺儿吗?”他问。
\n“怎么不记得?我有多羡慕,你不知道吗?”他嘿嘿地笑,说,“你还羡慕过我?”
\n“当然羡慕,我也是正常人。”
\n简米是大家公认的美女,微微一笑可倾城。岚峰喊她幺儿,他们看起来是天生一对。暗恋岚峰的迷妹多,但他不为所动。他在丝绸公司做文秘,经常加班到深夜。简米默默地坐在公司楼下桂花树下或亭子里看书等他。深夜,他们走在安静的武陵山大道上,浪漫得像聊斋里的爱情。走着走着简米就要岚峰背。
\n岚峰驮着简米喁喁私语。突然下起大雨来,他便驮着她在雨中疯跑。她说:“躲躲雨吧!”他不说话,只顾驮着她往她家的方向疯跑,他要冒雨把她送回家。分手时,她紧紧拥着他不撒手,哭得泪人似的。他触了电般浑身颤抖,对着她脖颈深深吻下去。那是他第一次用力吻女孩子。那晚他整夜没睡,坐在桌前写献给幺儿的诗。
\n岚峰第二天生病没上班。简米晚上去公司楼下等他,人家说他没来上班。她一路小跑闯进他家。他斜躺在床上,双唇满是燎泡。看见她,他双眼发亮,哑着嗓子说:“幺儿来了!”她站在门口眼里闪着泪光,半天不说话。他要起床扶她,她跑过去搀住他。他说:“真对不起,我怎么就生病了呢!”她说:“我让你累病了。”他说:“不是不是,是我太兴奋了,你看我写给你的诗。”
\n为你造一艘船
\n帆上挂满了云彩
\n云霞之下海鸥飞舞
\n清晨的汽笛响起
\n我说:亲爱的
\n留下来做船长吧
\n我会是你幸福的时光水手
\n看完诗稿,简米激动得紧紧拥住岚峰,他们的恋爱真浪漫。岚峰常给我讲他的恋爱故事。我开始还耐心倾听,很是享受。听了几次后,心里开始厌烦起来。
\n“那时我们不管不顾,爱得真勇敢。”岚峰说。我说:“是啊,可惜最后没在一起。”
\n岚峰把他的恋爱讲得很甜蜜,而我心里却酸酸的。那时我黑矮瘦,家境贫困,属恋爱困难户。我和他十天半月见次面,他每次都要讲他的恋爱故事,真是烦死了。
\n到了凌晨,寒气乱窜,我打了个寒噤,感觉头皮发麻,便向岚峰要了支烟点上。“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过日子了。”岚峰狠吸口烟说。
\n“你想当然,真正一个人过,很恼火。”我说。
\n“这日子真完了。”他望着前面说。
\n“怎么完了?你才人到中年就有那么大的公司,不愁吃穿,不像我还在贫困线上挣扎。”岚峰挥手打断我:“找你陪我,不是要听你叨叨,是要你听我说。”我只好住嘴,在岚峰的霸道面前,我总是认输。他叹口气说:“你说这半天,我想说的话也不想说了。”
\n雨已停歇,我们默默地走下舞台。“哥,前段时间我感觉精神有问题,医生也说我有严重的抑郁症,给我开了多巴胺。”岚峰声音低沉,像被重物碾过似的。
\n“是压力过大吗?”我小心地问。
\n“不是,就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。”我心情也沉重起来,什么才算有意思呢?
\n“唉,兄弟你可能压力太大,找时间出去走走,也许会好的。”
\n“哪都不想去,你说的我都明白,我控制不住自己。”岚峰痛苦地说。寒气越来越重,我想回家,又不好意思说出来,毕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,当年我从乡下进县城没人和我玩,是他陪我度过了最寂寥的时光。我陪他在公园继续转圈,找话安慰他。
\n二
\n我和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喝得头昏目眩,突然就很想岚峰,很久没和他联系了,不知过得怎样。我打电话过去,他问我怎么长时间不给他打电话。我说:“实在太忙,你还好吧?”
\n“不好,一直没好过。”他絮叨起来,“想好好睡觉,就是睡不着,每晚要到凌晨三四点才勉强眯上眼,真难受!”
\n“易溪知道吗?”
\n“怎么会知道?我们分床睡很多年了,她有参加不完的聚会和打不完的麻将,要很晚才回来!”
\n“很严重,你要把情况给易溪说。”
\n他突然很生气,提高音量:“隔很久才给我打电话,就是为唠叨这些吗,故意惹我生气吧?”
\n“不是啦,相信你处理得好,找个时间一起喝酒。”我忙岔开话题。
\n“好啊,找时间喝一杯。”他声音软下来。是呀,好久没一起喝酒了。他酒量不行,半斤包谷烧就很缭乱。我说:“好吧,看下周有空没,到时候电话联系。”
\n“哎呀云哥,这日子真没劲。”我感觉他深深叹了口气。
\n“别这样,才人到中年,日子还长。”我安慰他。
\n“有些事不由人不想,为了木灯我死的心都有。”岚峰说。
\n木灯是岚峰的亲侄儿,才五岁父母就因车祸去世了,是爷爷奶奶照顾。老太太觉得儿媳死得惨,孙子可怜,便格外溺爱他。才上初中,他就抽烟喝酒耍女朋友,气得老太太精神都不怎么正常了。初中毕业后,他不再上学,干什么都干不长,要么被开除要么自己辞职。老太太对他没办法,就把气撒到岚峰和老爷子身上。岚峰经常找孩子谈话,还多次把他从困厄中解救出来,为他花了很多钱,易溪很不爽。
\n老爷子快八十了,成天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望着大街。他牵头成立了县里第一家修理厂。不管是农用机械还是交通工具,没有修理厂不会修的。红火十几年的企业突然改制破产,工人下岗,老爷子做不成了厂长,只能提前退休。他受的冲击很大,感觉人生失意,竟一蹶不振。木灯不争气,老太太埋怨老爷子不管束。他不说话,听泼烦了就大声喊:“叫他滚叫他滚,有他不多无他不少。”老太太边流泪边数落:“都不管可怜娃呀,心肠怎么那么狠?”老爷子说:“我也老了,浑身是病,你们不要弄些事来缠我。”
\n“前天凌晨四点,我才刚眯上眼就接到个电话,我感觉是木灯出事了,没想到还真是。”岚峰慢条斯理地讲。
\n一个年轻男子迟疑地问我是岚峰叔吗,我说是呀。他说他是木灯的朋友,木灯被人打了,破衣烂衫的,鞋子也丢了一只。我脑壳嗡的一下炸开来,愤怒迸发,真想大声狂吼,又怕吓着对方,只好耐着性子问他详细情况。原来是木灯和几个年轻人喝得醉醺醺的在街上瞎逛,由于木灯太缠人,人家懒得理他,便扔下他回了家。
\n“幸好有娃懂事,怕木灯出事,回头找来,准备把他送上回家的出租车。没想到竟发现他已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哼哼,才给我打电话。不然他就坏在了那里。凌晨四点钟啊,我开了一个多小时车才接到他。依我那气啊,真想踢他两脚,但我忍了,耐着性子把他接回家。他站都站不稳,我给他打水清洗。待他醒酒后问他,他啥也不记得,还死不认错,和我争吵。我给了他两巴掌,他就要跳楼。可把老太太吓坏了,死死地拉着他,大哭着数落我心肠狠,说要是没有了孙子,她也不活啦。”
\n“就让他跳呀,那种人,我还不相信他真跳。”我说。岚峰停顿了下继续讲:“我也这样想,可老太太不依呀,怎能让她担心呢?虽然我受不了她,但不能让她担心呀。”
\n岚峰一直对木灯好,可木灯不消停。岚峰经常接送他上下学,给他买新衣服和好吃的,还找时间陪他,带他出去玩。可他越来越离谱,经常违反校规,被学校多次请家长。岚峰走不开就让老太太去,老太太不批评他,只一味请求老师和学校原谅。
\n岚峰买了新房,和父母分开住后,不再每天都能见得到木灯。可木灯在学校惹事后,依然要岚峰处理,搞得岚峰身心疲惫。后来木灯坚决不上学了,岚峰又到处托关系给他谋工作,还给他提供基本生活费。易溪喊岚峰不要管他。可岚峰怎能不管呢?他不管谁还管?易溪和他闹矛盾,警告他:“再管下去,你也可能搭进去。”
\n“为了他,我家都要破裂了,他还不和我亲近,还要变本加厉伤害我,我不喜欢他,讨厌他,但有什么办法呢?”岚峰痛苦地说。
\n“要是这样,还真可以不管,让他遭受些生活的毒打,长长记性。”我说。“哎呀哥,除了他,还有很多事让我心烦,我都不想活了。”岚峰深埋着头说。
\n“怎会就不想活了,那么恼火吗?”我感觉问题严重,急切地问。
\n“好吧,电话里说不清楚,以后找时间聊。”岚峰突然冷静地说。我只好说好吧。
\n这几天比较闲,我约岚峰去城南新开的酒吧潇洒。他说不如随便找家夜宵店喝酒。我想反正腰包也不鼓,便约他在酉州古城找了家烧烤店喝起来。
\n古城的夜很安静,酒吧、KTV的歌声文雅而有修养。外地游客在石板街悠闲散步,小声讨论着什么。半杯酒下肚,微醺中竟有种置身异乡的感觉。岚峰问我最近忙不忙。“忙不忙都那样,人到中年没激情,不涨工资还天天加班,一点意思没有,辞职吧,年纪大了工作难找,不像你自己的公司,辛苦也值得,赚得多是自己的。”
\n“你也开始抱怨,我传染你了吗?”他晃晃酒杯说。
\n“喝!”他把酒杯伸到我面前。我和他碰了下后猛扯一口。
\n“你家庭和睦,老婆通情达理,孩子又争气,你没理由悲观。”岚峰严肃地说。
\n“哪有那么好?我们两地分居,我不给她打电话,她就从不联系我。”我颓唐地说。
\n“身在福中不知福,你那算什么?我和易溪一直分房睡,我整夜失眠,她要凌晨两三点才回来,即使住在同一套房子里,我们有时候连面都见不到。”
\n“人到中年,很多家庭都这样,日子好点了反而感情淡薄。”岚峰悠悠地说。
\n“也许是易溪单位事情太多。”我轻声说。
\n“她看起来很快乐,和闺蜜天天约起唱歌打牌,深夜回家也不看看我在家没,我们是两个彼此熟悉的陌生人。”没想到一个家竟过成这样,我悲从心生。
\n“不过,她不在也好,有些事她知道了不好。”他叹了口气说。
\n“什么事要背着她?不可以开诚布公吗?”
\n“不行,绝对不行,你知道她不让我管木灯。”岚峰给我讲了件不久前发生的事。
\n“不知何时起,木灯竟迷上了当大哥。他不是当大哥的料,也没人服他,但人家喜欢吃他白食和骗他钱。为当大哥,他经常网络借贷请人吃饭,很快就有了大笔债务。眼看要出大问题,他才找我帮他还贷。我看他欠款单有十多万,全是吃喝和娱乐消费。怎么办?打他一顿吗?好像也不是办法,只好对他说下不为例,再一笔笔给他还了款。我帮他还钱还不能让易溪知道,否则我们会离婚。我不想离婚,怕伤害孩子和父母。”
\n“他总会懂事的,易溪其实心里对你很好。”我拍着岚峰肩说。
\n他挡开我的手:“不要找话安慰我,我不需要,也知道怎么做。”
\n我尴尬地笑着举杯示意他喝酒。他把杯中酒一口干了,拣起串烤黄瓜说走。
\n银子般的月光照在石板街上,冷冷的。我们跌跌撞撞往广场走。岚峰在广场旗台上坐下来,头埋在膝盖上。我站在他旁边。怎么劝他呢?我也很伤感,这一半夜,老婆不打电话问我在哪里,我不给她打电话,她就不给我打,好像我是她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过客。
\n岚峰埋头坐在高高的旗台上,像是把自己置于月光中自我审判和自我判决。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辜负了谁?他突然伤心地哭泣起来。
\n“怎么就众叛亲离了?谁都指责我怪怨我。他们不说,我也知道他们心里怨我,真想撒手不管了……”岚峰抽噎着说了很多。
\n我蹲下身抱了抱他:“一切都会过去,老太太看见你这样会很伤心。”
\n“我也讨厌她,管事管得宽管得细。”岚峰长噎着说。
\n“老了都唠叨,要体谅她。”我说。
\n“我都懂,可我怎么受得了?从没人问我累不累,我还把他们都伤害了?”他往旗台上重重地擂了一拳。我没接他话。
\n他说每次开车去外地出差,老太太隔半小时就要打电话问他到了哪里,安不安全,叮嘱他开慢点。他很烦,耐着性子对母亲说别担心,没有事就不打电话。母亲很生气:“怎么了呀?我连问一下也不可以呀?”
\n几次三番后,他用最伤人的话回答母亲:“你反复问,难道想我出事吗,我出了事你有什么好?”
\n“我这样伤害母亲,她怎么办?她一定很愤怒,一定会伤心流泪。在家里我也常把她气得泪流满面,看她流泪,我就摔门而去。我想离她和那个家远远的,甚至有跳楼的冲动,开车时想到这些,我甚至想猛踩油门把车开下悬崖。”岚峰说得很冷静,冷静得让人害怕。我没说话,轻轻拍了拍他肩膀。夜已透凉,广场上除了我俩,一个人也没有,空旷得孤独。
\n三
\n夜幕降下来,岚峰约我出门散步。夜空澄澈,我们走在广场上,广场西北角有群女人在跳舞,很多人在围观。岚峰说去看看。
\n一群衣着时尚的中年人在跳拉丁舞,他们微笑,滑步、旋转和摆臀都婉转生动。
\n“这是真功夫!”岚峰话音刚落,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跳舞的人颔首退场,渐渐远去。
\n“你怎么知道是真功夫?”
\n岚峰笑着说:“以前我常陪幺儿进舞厅跳拉丁舞,我不会跳,只坐在舞池边欣赏,她跳得太美了,一下舞池就显得格外高贵优雅。”
\n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我还在为生存奔波,没想到岚峰就开始陪简米进舞厅了。
\n“真浪漫!”我羡慕地说。
\n“可惜还是分手了,不知她现在好不好。”岚峰遗憾地说。
\n“你现在也不错,好好珍惜。”我安慰他。
\n“人到中年早已看开了,这不是我想要的,给我机会,我就有足够的勇气重新开始。”岚峰决绝地说。
\n我说:“勇气啥呀,易溪对你不错,有必要?易溪知道你和简米的事吗?”
\n“哈哈哈,知道,她好像无所谓。”岚峰笑起来。正说着话,他电话响了。是老太太打来的,要他找找两天没回家的木灯。岚峰问: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
\n老太太急了:“不是怕你担心吗?”
\n岚峰说:“现在就不担心了?”
\n老太太哭诉起来:“孩子长这么大,你们谁在意啦?我一人辛苦操劳,还责怪我把他惯坏了,我一个老太婆能怎样?”
\n听到母亲哭,岚峰有些崩溃:“没人责怪你,你别怕,他那么大人啦,不会出大事,我一定把他找回来。”岚峰挂断电话,脸色铁青。
\n“要找孩子吗?”我小心地问。
\n“哪去找啊?你回去吧,我要回家处理些事。”我们在广场嘈杂的声音里分了手。
\n凌晨三点我问岚峰找到孩子没有。他说找到了。原来木灯和另外几个孩子在网吧打游戏入了迷,又关了机。
\n他说:“哥,不想活了。”
\n我问他是不是又吵架了。他说做人真苦,又给我倾诉了一肚子烦心事。
\n找到木灯,已是凌晨一点多钟。他把孩子带回家教育,可木灯不当回事,一句不应。他忍无可忍甩了孩子一巴掌,老太太过来护孩子,孩子一挡,老太太摔到地上,尾椎骨折,疼得直呻吟,还试图不去医院,几次三番劝说才勉强同意。老头子脸色铁青,拍着桌子喊受够了,骂木灯爱滚哪去滚哪去。木灯突然发飙,说老两口偏心,嫌他是负担,他早就想离家出走了。老太太拍着胸口伤心恸哭,怪老头子狠心,怪岚峰不管,可怜自己命苦,累死累活不讨好。
\n“我脑子里爆炸了似的嗡嗡响,浑身仿佛失去了知觉,真想从楼上跳下去算了,人为什么要这么苦?”岚峰说。
\n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安顿好,已是凌晨两点。刚出医院,有人给岚峰发了条短信:“峰总,中午看见易溪上了法拉利跑车,车开进了蓝夜酒店。”
\n“易溪不是在上班吗,怎么会上别人的车?你确定吗?”对方没回,电话过去直接挂断。
\n凌晨的大街上不时驶过一辆车,有醉酒的蹲在街边呕吐,一些广告灯箱闪着奇怪的光,让人捉摸不透。岚峰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屋时,易溪正在卫生间洗漱。想到刚收的短信,他很别扭,想问易溪今天在忙啥,可他问不出口,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。他也明白即使问了,她会淡定地说和闺蜜们在一起打牌。
\n“怎么才回来?”易溪冷冷地问。
\n“木灯两天没回屋,我去找找。”岚峰说。
\n她白了他一眼准备回房睡觉。
\n“我想和你商量件事?”他说。
\n她停下脚步迟疑地看着他。
\n“木灯越来越不像话,父母管束不了,要不喊他来和我们住?”
\n她张大嘴突然愣住,但很快明白了似的:“那是你的事,我绝不能让他和我们住,我受不了。他来,我们就离婚。”她每个字都是吼出来的,连标点符号都充满了火药味。
\n“好累呀,我很无力!”岚峰的声音很疲惫。
\n我不知怎样安慰他,干瘪地说:“易溪有她的道理,别想太多。”
\n他幽幽地说:“易溪就是不想管我的事,她娘家的事哪件不安排得妥帖?我说把木灯安排到自己公司调教,她更是要死要活,说木灯本质坏,不可能调教得好。我们争吵,她说我一意孤行就先离婚。”
\n“完了呢,到处都逼我,真不想活了,或者找个陌生地方,任何人联系不到我,我不想听,不想管那些烦心事。”岚峰越说越激动。
\n“慢慢来,和易溪好好商量,所有事都会解决。”我安慰他。
\n“我们早没了话说,我也不想和她沟通,连那个陌生信息我都不在意,过一天算一天吧。”他失落地说。
\n不知不觉打了两个多小时电话,我脑子嗡嗡乱响。“睡吧,仔细想想,总有办法解决。”我打着呵欠说。
\n“不耽搁你,睡吧,我倒没关系,天亮前看能睡着不。”他丧气地说。
\n几天都在忙碌,我没顾得上联系岚峰,闲下来后突然想找他聊聊。
\n“在干啥呀?”我打电话问岚峰。
\n“在家耍手机。”岚峰语气淡定,仿佛所有不愉快都已过去。
\n“好久没散步了,去二酉山走走?”岚峰说。我们约在腾龙公园会合登二酉山。
\n大半片儿月亮挂在高远的天空上,月光仿佛在奶汁里浸过。我和岚峰在二酉山五柳广场转圈儿。我说:“烦心事少些了吧?”他说:“照旧,和易溪一言不合就吵架,木灯依然半夜不回家,老太太还经常诉苦。”
\n“我懒得管那孩子,爱怎样怎样,我从那个家脱离了,老头子都不和我说话了,感觉有我不多无我不少。”他点上烟,又给我一支。他说他看了心理医生,还开了药。
\n“经常整夜失眠,真难受。”他摇摇头说。
\n“少想不开心的事呀!”我说。
\n“什么也没想,就是睡不着,无数虾子在脑中的池塘游来游去。”他吐了口烟说。
\n“脑中的池塘?”我很难理解。
\n“就是脑中的池塘。”他肯定地说,又给我仔细讲那奇怪感觉。
\n“仿佛就是脑袋里有个池塘,无数虾子在池塘里穿梭。水面有时黑沉沉的,有时被淡月照着,水面无风,很是沉闷。池塘里不仅有虾,还有些奇怪的往事拉扯着意识,让人无法入睡。”他无力地摇摇头。我建议他服用点安定片试试。
\n“药物辅助和自然入眠区别大,”他疲惫地说,“药物辅助是浅睡眠,脑子里划着亮条子,意识处于模糊状态,醒来还是疲惫。前几天我肠胃手术做的全麻,我感觉全身都腾空放松了。当听见医生在喊我时,我甚至希望他别喊我,让我再睡睡。可医生说不喊醒会有生命危险。”
\n“最美的还是青春时光,浑身激情。”岚峰说,“那时简米每晚去等我,看到她我就觉得真是美好,也没想过会分手。没了她的消息后,我没勇气去找她。前几天在一个聚会上我遇见了她,她还那么漂亮,还喊我哥。你说奇怪不,我们好像从来就没分开过,我们之间某段沉睡的时光也被唤醒了。”
\n“合适吗?”我说。
\n“我不知道,我们什么也没做,只是留了联系方式。”岚峰有些迷茫。
\n我感觉自己有些过分,便缓下声音问:“你当年怎么就没了她消息呢?”
\n微风加重了寒意,我们坐在广场边。“那时太年轻,不懂得珍惜。”岚峰缓缓地讲起了那段往事。
\n“有晚上我做几个重要文案,凌晨一点才下班,简米没去单位等我,我也没去看她。第二天清早,我去她家楼下等她,看到她家门紧锁。我问周围邻居,她家怎么无人在家,都说不知道。我又去她家的店面找她,结果店门紧闭。没有人知道她家去了哪里。”
\n“从此我茶饭不思,生活仿佛塌了个大坑。渐渐地,我对简米生了怨恨心,她太不把我当回事了,招呼都不打就失踪。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。她说她家突然发生了重大变故,一家人要连夜离开酉阳,来不及打招呼。她说我们不合适,分手吧。”
\n“我说分手就分手,我当时一定是在赌气。”岚峰说。
\n“她家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我问。
\n“她没说我也没问,唉,那时的爱很美也很脆弱。”岚峰沉沉地说。我点点头。
\n“太冷了,回吧。”我们站起来开始往山下走,月光越来越清泠,仿佛滤过似的。
\n岚峰很烦应酬。晚上八点钟,他刚应酬完就约我去河堤散心。河堤上散步的人很多,一派热闹景象。他没少喝酒,走路跌跌撞撞的。
\n“最近忙吗?”他问。我说:“忙倒是不忙,不过公司老板爱折腾,要我们读些奇怪的书,还要写读后感,烦死了。”
\n他哈哈大笑说:“那叫企业文化,你烦什么?企业文化不提升,企业发展没后劲。”
\n我白他一眼说:“你跟他们一个德性。”
\n他笑着说:“说你不懂呢,你还装?”
\n“最近还失眠吗?”我问。
\n“一直没好过,不过因为忙,没时间烦闷。”
\n“易溪知道吗?”
\n“不知道,除了你,我谁都没说。”他有些遮掩。
\n“为什么不呢,大家分担不是更好吗?”
\n“分担什么,不埋怨和添乱就谢天谢地了。”我心里一阵冰凉。
\n“家让我感觉很陌生,一辈子为家打拼,结果却成了家的陌生人,连易莉都要和我吵架。”岚峰脸色灰灰的。易莉是他和易溪的女儿。
\n“为什么呢?”
\n“我不过叮嘱她要认真学习,她就突然发飙,我能怎样?”我们都沉默了,继续沿着河堤散步。
\n四
\n周五我去城南办事,远远看见岚峰挽着个时尚女人。我喊他。他有点尴尬,不过很快淡定下来。
\n是简米,形象气质像杨丽萍,我对她有印象。
\n“云哥,这是简米。”岚峰介绍。
\n“我常给你讲的云哥,我最好的朋友。”他又给简米介绍。
\n“云哥好,常听峰哥提起你,终于见到了真人。”简米笑吟吟地说。他俩仿佛忘了我们原本认识,我也假装不记得。
\n“一起走走?”岚峰笑着问我。我说还有事。他们还如此亲密,难怪前段时间岚峰不提简米了,是为避嫌。
\n午夜,岚峰微信我,聊了他和简米。他们再次相遇就加了微信,经常聊天。简米离了三次婚,没有孩子,开了家时尚衣品店。一个人在城南净月山庄租房。他问她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她没说具体什么事,只说足以改变家庭命运,父母现在也还没从阴影中走出来。他问她父母现在在哪里。她只说在山城,没说详细地址。她白天卖衣服,晚上去云池舞馆跳拉丁舞,还带了些拉丁舞学员。
\n男人没理由不喜欢简米的,她漂亮得甚至讨女人喜欢,又不争不抢,温柔有礼数。我感觉岚峰和简米已悄悄住在一起了。每次我微信或电话问他,他都说在净月山庄。岚峰的公司和家离净月山庄都远,开车也只要十几分钟。午休前我又问他在哪里,他说在净月山庄。我说:“怎么听起来怪怪的,净月山庄是不是尼姑庵?”他哈哈大笑。我问他在干啥。他说帮幺儿安闭路电视。
\n“这几天都在净月山庄,没回家?”我问他。
\n他说:“回了的。”
\n“易溪不怀疑你?”
\n“没人关心也没人知道,”岚峰说,“她早上六点出门,中午不回来,晚上和姊妹伙嗨皮到午夜才回家。我八点起床慢悠悠去公司转一圈,给几个副总吩咐些事就去净月山庄。简米下午五点钟就下班来陪我,有时候中午也回来。”
\n“不影响简米生意?”我说。
\n“她就是对我好,为了多陪我,她宁愿少赚钱,甚至请人看店。”岚峰幽幽地说。
\n我问他:“你还感觉脑子里有辽阔无边的池塘吗?”他说池塘和虾子没有了,只是有时候莫名其妙头疼,疼得脑仁突突跳。
\n“云哥,我想离婚行吗?”他突然说。
\n我说不知道。想了想又说:“累了,睡觉吧。”
\n他说好,又说幺儿也快回来了。我放下手机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\n我在桃源金水岸散步,岚峰打电话邀我爬山。我问还有谁。他说去了就知道了。我到土家八千和他会合,他和简米笑盈盈地站在樱桃树下。他对简米说:“云哥,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\n简米娇嗔道:“见过嘛,早认识了呀。”
\n我忙说:“对,早认识了。”
\n岚峰笑哈哈大起来:“是见过,我忘了。”
\n圆月从翠屏山后升起来,我们沿着登山步道往上爬。岚峰问我最近忙不忙。我说:“不忙,不过忙点好,不然荷包空虚。”
\n岚峰和简米都笑了,简米说:“云哥真幽默。”
\n我问她:“不跳拉丁舞,不带学员了?”
\n她款款地说:“今晚陪峰哥,不想跳舞和带学员。”她边说边向岚峰靠过去,岚峰搂着她。
\n“真羡慕你们。”我情不自禁地说。
\n岚峰笑着说:“云哥,真羡慕吗?”我说真羡慕。简米又笑起来。
\n“云哥,告诉我什么是爱情?”简米突然羞涩地问我。我说我也不知道,不过我给你们讲几个故事。于是我讲了柏拉图《会饮》中的“圆球人”故事,又讲了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,还讲了女娲和伏羲的民间传说。岚峰和简米陷入了沉思。
\n正默默走着,岚峰电话响了。老太太说木灯在城南出了事,要岚峰快过去。我们赶紧下山。简米自回净月山庄。我和岚峰搭出租车去城南快速通道入口处。出事现场拉了警戒线,一辆大货车横在公路中间,血肉模糊的木灯躺在货车右后侧车轮下。两个妇女扶着哭得嘶哑的老太太。岚峰跑过去把木灯抱在胸口探视鼻息,眼泪成串地从脸上滚下来。
\n一个交警说:“满载货物的大货车突然刹车失灵,向下疾冲,公路中间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子吓傻了,痴痴地站着不动。正走在人行道上的木灯飞身扑过去,把小孩顶倒在路肩上,自己却压在了大卡车轮子下。那小孩只受了点轻伤。小孩家住公路边一百米远处,监管他的奶奶上厕所时,他跑出来到了路中间。孩子奶奶一直在说对不起和感谢救命之恩。”
\n木灯火化后,老太太一蹶不振,瘦了几圈。老爷子心脏病发作住了几天院。岚峰要安慰老太太和照顾老爷子,很少去净月山庄。即使很累,他也依然失眠,每晚要抽两包烟。易溪说人死不能复生,劝他想开点。他对她怀有莫名的怒气,不理睬她。易溪觉得无趣,不再管他,照样每晚嗨到深夜才回家。
\n夜深了,岚峰微信问我睡了没。我说还没有。他说满脑子都是木灯的影子,木灯那么不争气,却勇于用生命去救人。我问:“木灯怎么会到那里去救人?”
\n他说:“快速公路外有家农家乐,木灯和几个成天胡混的朋友约在那里喝酒,他刚下车就看到了危险中的小孩。”
\n“木灯虽然淘气,但很了不起,我们都要为他感到骄傲。”我安慰他。
\n“他没了,我感觉大哥在责备我!”
\n“别想多了,大哥也会为孩子感到骄傲。”我说,“多陪陪两个老人家,多宽慰他们,他们才是最伤心和脆弱的。”
\n他回:“每天都在看望,他们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。”
\n“还去净月山庄吗?”
\n“简米恋爱了,男朋友高大帅气,是几家红火公司的老总。”他回我,因为是微信聊天,我看不到他表情。
\n“唉,放手吧,你该祝她幸福。”
\n他回了个微笑表情。我们便再无话可说。我想他一定又在失眠。我实在太疲倦,在沉睡中做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梦。
\n五
\n忙了一天的我正躺平在沙发上,岚峰电话邀我爬二酉山。
\n没想到岚峰瘦了,一脸沧桑,脚步也有些蹒跚。他递给我支廉价香烟。“不想抽,抽了脑壳昏。”我说。
\n“哎呀,来一根,陪我抽。”我接过烟,他忙给我点上。我们沿着荒僻小道默默上山,不知不觉我们已远离二酉山,到了太阳堡半山腰。
\n“还好吧?”我问。
\n“什么呢?”他笑着说,不等我回答又说,“我给你说说我近几天的状况吧。我依然失眠,脾气暴躁。易溪总是深夜才回家,前晚上还是两个陌生男人送回来的,他们把她扶进屋放到沙发上。她烂醉如泥,浑身酒气。那两个男人像没看见我似的,我便怒骂起来:‘女人醉成这样像话吗?你们都是什么人?’两个男人先是诧异地看着我,随后笑起来,一个说:‘我们和她是中学同学,今天同学聚会,她喝麻了。’‘喝什么喝,你们和她喝什么,要喝和我喝。’我怒喊道。另一个男人尬笑,说:‘兄弟别生气,喝就喝,有酒吗?’我抱出罐包谷酒,给三个男人各倒一大杯,然后和他们你一口我一口拼寡酒。”
\n“三个男人边拼酒边聊天,他们说易溪是班花,我摘到了,真是好福气。我说易溪不善哉,蛮横冷漠。他们不相信,但还是和我聊得津津有味,直到两斤包谷烧喝完了才散伙。云哥你说,他妈荒诞不荒诞?”山风呜呜吹,夜黑尽了,山下城市里灯光璀璨。我和岚峰走在灰白的公路上。
\n“过去的事,别想太多了。”我轻声说。
\n“第二天我劝易溪少喝些酒,要有女人样。她冷冷地说看不惯就离婚,还让我把离婚协议写好后给她签字,随后摔门而去。果决的样子让我心如刀割。”
\n“你写了吗?”
\n“我啥也没想好,当然没。我感觉自己是孤家寡人,和简米都没联系,她微信朋友圈空荡荡的,像是屏蔽了我。”我们一直往山上走,越来越冷。
\n“简米有了归宿,认真思考你和易溪的关系。”
\n“我觉得你说得对,其实我失眠和简米没关系,我什么都没想,就是睡不着。”岚峰很沮丧。终于爬上了山顶,到处都是农家乐和民宿,我们住了下来。
\n我们躺在床上玩手机,玩着玩着我睡着了。正睡得香,却被岚峰的抽泣声吵醒了。
\n“怎么了?”我迷糊着问他。
\n他说:“对不起,打扰你睡觉了。”
\n我问他究竟怎么了。他说他一无是处,对不起简米和易溪,也愧对父母和孩子。
\n“怎么愧?你又没做出格事。”
\n他说:“就是觉得有愧,他们不喜欢我,话都懒得和我说,仿佛全世界空茫茫的。”
\n我长叹一口气,真不知说什么。
\n第二天我回到家,妻子上班去了。午间她打电话问我昨夜去了哪里,我如实说了情况,她低声骂了句神经病。
\n“云哥,易莉丢了。”隔着电话我都感受到了岚峰的悲伤。
\n“啊,怎么回事?”我浑身一颤。
\n岚峰说:“前几天她说学习很无聊,想退学。我和易溪到学校苦口婆心劝她把大学读毕业,可她坚决要退。她退学后没回家,电话也联系不上,不知去了哪里。是我害了她呀,我和易溪吵架给了孩子心理阴影,她要退学远离我们,她想眼不见心不烦。”
\n“她有独立想法是好事,怎么会丢?”我安慰岚峰。
\n“挂了吧,我想安静安静。”他无力地说。
\n“往好的方面想,挂了吧。”
\n易莉一直很乖巧,文静漂亮,从不高声说话,怎么会不爱学习?还突然退学,断了联系,自然让人无法理解,让人担心。我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忧虑,何况岚峰。
\n易莉退学对易溪没很大的冲击,她依然和姊妹伙们逍遥。去河边烧烤,到农家乐煮饭,约人打牌到半夜……生活丰富多彩。她那么淡定,我都以为她知道孩子去向。后来发现她并不知道,也没和孩子联系,连聊天都很少提孩子。
\n天气冷了,我缩着脖子走出公司大门。岚峰在公司门口含泪拦住我,说:“云哥,一起喝杯酒。”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,实在不想问发生了什么。
\n“来斤包谷烧。”岚峰招呼上酒。酒菜上桌,他举杯说,“云哥,带我去外面走走吧。”
\n我笑着说:“兄弟开什么玩笑,你收入那么高,我跟你混差不多。”
\n他端起酒杯干了,说:“才半年,幺儿与我竟阴阳相隔,我都没能去看看她。”
\n他话未说完,已满脸是泪。
\n“什么,简米不是结婚了吗?”我很吃惊。
\n“查出乳腺癌时,已是晚期。”他哽咽着说。
\n“怎么会?”我脊背发凉。她曾那么漂亮,温柔而明艳,可是却淹没在了时光里。
\n岚峰说要不是简米的舞友说起,他还不知道她走了。
\n“生命易逝,人生无常啊,喝吧哥哥!”他把酒杯伸到我面前。我没说话,捏着酒杯比了比,一口干了。他也干了,脑袋像钟摆似的甩了甩。
\n我刚要夹菜,他又满起一杯说:“云哥,心里苦呀,喝!”
\n我怕他一口干,忙说:“兄弟慢点,要是简米在天有灵,也不愿你喝垮身体。”
\n“可我受不了啊。”岚峰还是一口干了。
\n不知喝了好多酒,我们东倒西歪走出餐馆。我把岚峰扶进森林别墅,他搂着我肩膀不放手,滚热的泪水滴在我手上。我心里升起无限感慨,曾经多么相爱的人,连生死离别也难见上一面,可见时光是多么难以捉摸的魔术师呀。
\n六
\n“云哥,陪我外出散几天心吧?”我还在犹豫,岚峰加大声音,“我们是兄弟,最好的兄弟啊!”
\n我热血上涌:“陪,肯定陪。”
\n说完我就有些后悔。一周后,他邀我外出散心,吃住他全买单。
\n“和易溪商量了吗?总不至于不打招呼吧?”我提醒他。他说没问题,早商量好了。我们从龚滩出发,沿乌江而下,又溯长江而上,每到一个城镇,都要留宿,去江边走走。看着江水滚滚,我总是莫名其妙感动。岚峰说他也是。
\n傍晚,我们走在小城江岸上。一对对情侣们手挽手散步,悠闲浪漫。岚峰满怀心事,双手插裤兜里不说话。突然前面传来了悠扬的琴声,远远看去有家小酒馆。
\n“喝酒吗?”他问我。我点点头。
\n酒馆叫“时光水手”,面向江面。吉他手是胖胖的光头中年。弹电子琴的是年轻姑娘,红色皮夹克闪亮光艳。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架子鼓后看手机。
\n“先生,来点什么?”一个文静漂亮的小女生问我们。
\n岚峰比划着说:“四个炸弹,一个拼盘,一盘油酥花生。”
\n这酒馆一看就有故事,装修雅致,很有年代感,地板的漆色已被脚步磨光,漏出木纹来。刻着“时光水手”的柏木招牌有岁月的灰白包浆。墙上挂满了过塑的演出照片,有单人照也有合照。
\n“先生,你们的酒。”服务员把四瓶炸弹放在桌子上。岚峰盯着墙上的照片出神,没有反应。
\n“看啥呢,有点素质好不?”我揶揄他。
\n他回过神,说:“云哥,这人真像简米?”
\n我心头一麻,细看那照片,说:“我已记不清她样子了。”
\n他摇摇头取杯倒酒。
\n喝酒聊天,岚峰心不在焉,不时瞄墙上的照片,突然酒杯一顿,激动地说:“肯定是简米,下巴和锁骨都有痣,不可能这么巧。”
\n我向乐队成员努努嘴:“问问他们。”
\n“哎,兄弟,认识这人吗?”岚峰指着单人照问男声主唱。
\n“米姐呀,我们乐队的舞蹈家。”男声主唱笑着说。
\n“是不是叫简米?”岚峰声音颤抖。
\n男生惊奇地问:“你认识米姐啊?她已不在了。”
\n岚峰伤心地说:“知道,你们是一个乐队的吗?”
\n中年吉他手走过来:“嘿,认识简米呀?”
\n“认识,当然认识!能讲讲简米吗?”岚峰很激动。
\n“虽然我们一个乐队,我对她也不太熟悉。”吉他手说。
\n“幺儿从没讲她在乐队跳过舞。”岚峰喃喃地说。
\n“什么幺儿?”吉他手问。
\n“哦,是简米。”岚峰眼里闪着泪光。
\n光头吉他手慢悠悠讲起来。
\n“二〇〇〇年,江边的小酒馆突然多起来,很多酒馆都有驻唱乐队,生意好得很。那时候我们热爱音乐,几个兄弟伙商议组建了时光水手乐队。为了飙时尚,我们海选了五个拉丁舞演员伴舞,简米是跳得最好的。乐队生意红火,很多酒馆都来请我们驻唱。我们去哪家酒馆驻唱哪家生意就特别好。兴趣一旦成瘾就会背离初衷。我们渐渐厌烦了驻唱演出,乐队盘下了个小酒馆,改名为时光水手。万没想到酒馆并不赚钱,甚至入不敷出。因为支付不了报酬,乐队解聘了拉丁舞演员。当时我很想把简米留下,可她说一人留下没意思,要回酉阳寻找青春时光。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是酉阳人。”
\n“不,幺儿不是酉阳人。”岚峰插话。
\n我忙解释:“我这朋友和简米关系好,他叫她幺儿。”
\n光头点点头继续讲:“资金吃紧让我们改变了策略,经过反复实践,酒馆生意和音乐终于有了较好融合。前年简米回来看我们,我们请她再来酒馆伴舞。她同意了。去年她又说身体不舒服,一检查竟是乳腺癌晚期。”
\n光头声音低沉,眼里贮满悲伤。岚峰早已泪流满面,又要了两个炸弹,一口一个。由于喝得急,他已醉得站立不稳。我付了钱,扶他回了酒店。第二天他清醒过来,悲伤地对我说:“我们回去吧!”
\n回酉阳后我事特别多,很久都没和岚峰联系。我本不想接太多活,可老板说要么辞职要么接活。我已近知天命之年,能力体力都赶不上年轻人了,很容易失业,只能硬着头皮接活。
\n春夜雨响,岚峰打电话问我在干啥。我说正在赶老板安排的活。
\n岚峰说:“真万恶,怎能这么压迫我云哥呢?”
\n我说:“少阴阳怪气的,你在哪里?”
\n“在心理疗养院,来一个月了。”他还说在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,他的精神状况有了改善,不再深夜失眠。
\n“脑子里还有池塘吗?”
\n“没有。”
\n“还有虾子穿梭吗?”
\n“没有。”
\n“还有嗡嗡声吗?”
\n“没有。”
\n“还有划拉的亮条子吗?”
\n“没有。”
\n“还无缘无故睡不着吗?”
\n“不了。”
\n“恭喜,真为你高兴!在哪个心理疗养院?我来看看你。”我兴奋地说。
\n“春天门心理疗养院,门前是长江,屋后是大山,酉阳开车来要穿九十九个山洞,过一百二十座高架桥,云哥你别来看我,我有人陪。”他快活地说。
\n“谁陪你呀?”他顿了一下说,“易溪,她一直在陪我。”
\n我说很好。
\n“父母亲也来看过我了。”他又说。
\n“真好,祝贺!”我说。
\n“只是易莉还没消息。”他声音突然落寞。
\n“别担心,她一定会回来,说不定还会给你惊喜。”我安慰他。
\n“但愿吧。”他的声音温暖潮湿起来。
\n晚上我做了个梦,一条大河缓缓东流,河面波光粼粼。岚峰正辛苦地从河里拖起一张大网,网里装满了叫旧时光的水藻。他满脸疲惫,双脚深陷进河边的淤泥里。有人在喊:“上岸了,时光水手。”他把双脚从淤泥中拔出来,沿着踩实的小路上岸,一缕潮湿的阳光从麻柳树的枝叶间漏下来,落在他肩膀上。
\n作者简介:倪月友,重庆人。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安徽文学》《莽原》《绿洲》等。出版长篇小说《谁家的孩子》。
\n(原文刊发于《延安文学》2025年第3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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